孔垂燊自得其乐(下)-无相楼的故事
孔垂燊长篇选载第5节
干炮工这种活儿,收了工便没人管你,更没人来强迫你天天晚上去参加政治学习。在那一切都在组织管理下的时代,这个时散时合的小集体例外地在政治世界中漏了网。因此我便有了丰富的业余时间,能充分享受久违了的城市文化生活。虽然那时的文化生活不过就是能看官方出版发行的书报和影剧,接受无产阶级思想的灌输而已。
与大山深处的日子比较,我还是觉得精神生活充实多了。除了能经常光顾图书馆外,我还认识了同样在打临工的朋友丁永昌。我经常到马仑岩他家去,在那土墙瓦顶的老房子里,能借到些书里盖有“光滏藏书”印章的中外文学名著,都是些令我一翻开便不忍放手的好书。询问过永昌,知那些书籍的主人光滏已去云南东川,作了一个铜矿工人。直到30年之后,我才认识了邵光滏,他已在自贡的一家公司作了老总。他说自己在离开万县市之前,也是个到处打临工的文学青年。我说起当年他那些丰富的藏书真让我看得如痴如醉,伴我消磨了许多美好时光。年近花甲的邵总笑容可掬地说:多半都是从新华书店和图书馆顺手牵羊的;那时候饭都吃不饱,哪有钱买书啊!
由于炮工活儿的特殊,便经常有一个工程结束而另一个工程还未找到的空档。无工可做时,我经常同辜声远,敬万永,陈宝林,朱隆瑜,冉启凤等朋友厮混在一起。他们几个的年龄均较我稍长,都是高中毕业生。我的学历最低,个子却最高。这批朋友中唯一有份正式工作的是朱隆瑜,在集体所有制的综合商店里作会计。其余几位都是没有固定工作,同我一样到处打临工的“待业青年”。戴近视眼镜的朱隆瑜喜欢文学,偶尔也写点小诗,我俩还时有唱合。辜声远和冉启凤的二胡都拉得很好。特别是辜声远,当时他不光是二胡演奏水平已超过了许多剧团里的专业人员,小提琴和京胡也拉得不错,肚子里更装着许多音乐理论,在本市就很有点名气。
我们无事时,经常相约在西山公园茶聚。
前排左起朱隆瑜,作者,宋大玉(曾为辜的女友);后左起敬万永,陈宝林,辜声远。
公园那时还从未收过门票。只要不是节假日,偌大的园子里游人稀少。我们常去的地方是南角高岩边那一家泥墙草顶的茶馆,只要不下雨,我们便将椅子搬到外面的大树下。那茶馆的椅子都是坐躺都舒服的折叠靠椅,以二指宽的楠竹片串起来作“搭子”,可随意升降,据说就是古人称为“交椅”的老物件。茶客泡上一盖碗3分钱的茉莉花茶,能从早上直坐到天黑。有自带茶叶的便叫“来一碗玻璃”,所谓玻璃就是白开水。只付2分钱,也能在茶馆坐一整天。
一年四季,公园里都有鲜花丛丛簇簇,微风起处,缕缕清香。在茂林秀竹下仰躺在竹椅上,远眺长江滚滚东去,真是悠然至极。我们坐茶馆的主要活动是打扑克,“拱猪”、“升级”。不赌一分钱,输家只不过贴胡子或钻桌子,却常常是从早至晚,乐而不倦。那劲头,就似当今许多年青人沉迷在网络里一样。中午饿了,我们有钱时便爱叫二两粮票8分钱一碗的“担担面”来吃。那一位留着雪白山羊胡子的瘦长老人,常年挑着锅灶和调料在公园里卖面,他煮出来的那一碗碗素面之香,能让数十步之外的人都忍不住要吞口水。没钱时就不奢侈,只能花二两粮票3分钱买一个馒头,就着茶水对付肠胃。由于是茶馆的常客,那位外号叫“杨白劳”的经营者对我们也另眼相看,每逢林荫下生蚊子的季节,他会免费为我们在旁边点上一支蚊烟。那蚊烟是用软纸搓成姆指粗细约1公尺长的纸筒,内里灌满了掺有六六粉的锯木屑,燃起来烟雾弥漫,杀蚊虫效果显著。当年没有蚊香之说,家家户户在夏季都用这种蚊烟驱蚊。现在想来,那掺有剧毒杀虫药粉的蚊烟肯定污染空气危害健康。但那个时代普遍缺乏常识,人们也不在乎这些。
辜声远心情好的时候,会利用他在音乐圈里的影响,选一个月明星稀之夜,召集几位散处在不同劳动岗位上的业余器乐爱好者,再悄悄通知几个好朋友,晚上在公园内的桂花亭、报春亭之类的地方聚会。这种地下演奏会还挺神秘,不敢让知道的人多了,以免造成“影响”。有幸被通知到的朋友都不能擅自带人来,怕被当局认为是“非法集会”,予以打击。若有新参与者,都会被告之,这种场合除了音乐之外,所有人都“莫谈国事”。那年头鼓励告密,都怕参与者中有人会将某一句议论断章取义添油加醋地去告密立功,给大家引来不测之祸。一切家庭出身不好的人,时时都觉得有利剑悬于头顶。
业余乐师们由于经济原因,所习多是二胡、琵琶、笛子、洞箫等价廉的民族乐器,演奏的也多是《二泉映月》、《江河水》、《病中呤》之类曲子。我虽然不懂音乐,却爱去参与。听着那些曲子,总觉得呜呜咽咽,哀怨而幽愤。我对音乐一窍不通,参加这种聚会真有些附庸风雅,但我喜欢夜静时公园里的环境和氛围,音乐能让我们暂时忘却现实。那时长空寥廓,月光似水,清风徐来,枝叶婆娑,花香醉人。加上如怨如诉的丝竹之声,常令人生起“我欲乘风归去”的感觉。
在西山公园那茂林修竹琼花玉叶的小天地里,我们苦中寻乐,度过了许多愉快时光。
天冷之后,我们也常在敬万永家聚会。一是他家“私房改造”时保留下来的房子较宽,更重要的是他母亲和两个妹妹都性情温和不管闲事。我们在他家的主要活动也还是打牌,依然是不赌一分钱,却常常通宵达旦。在敬家,我们爱凑分子“打平伙”,主要节目是炖牛尾巴吃。那牛尾虽然剥了皮,每1条连肉带骨也有好几斤重。这食物经济实惠,且烹煮简单。我们每次买上两条,七手八脚将牛尾顺着关节处砍断。再加上萝卜与红辣椒,满满地装一大锑锅,然后放在蜂窝煤炉上,让他妹妹帮着慢慢地炖,我们便去玩牌。火候到了,将锑锅端上桌子,香气扑鼻热气腾腾,朋友们围坐着大呼小叫,边啃牛尾边喝红苕藤烤的老白干。冬季,那又香又辣的牛尾汤滴到桌子上,马上便凝固成一朵朵小白花。写到此处,我便凄凉地想起已经作古的辜声远、敬万永、陈宝林和朱隆瑜,真是人生如露如电呵!
文革前经常厮混在一起的老朋友中,宋大玉已经失联多年。只有虽在同一城市,平时却很难一见的冉启凤了。
2016年春,我与冉启凤应郑洪林之邀,同黄嘉陵四人自驾同游云贵。此照片是郑洪林所拍,我同黄嘉陵(中)冉启凤(右)在黄果树瀑布。
我的日子过得轻松而愉快,每月挣的钱都是自己花得净光,我认为自食其力便是独立了。对已经年届花甲还在上班的父亲,在念书的弟妹们,我从未想过他们的感受。虽然父母每月有工资,没有要求过我什么。但我也从未主动地想过应当奉献出一份力量,减轻一点父母肩上的负担,使全家的生活得到一点改善。当时,我是一个缺少责任心的青年。
当时才20岁的我混混噩噩地还从没想过未来,却经常想起吃不饱的过去和在大山深处单调枯燥的日子。经常想想自己或别人经历过的艰苦,便很容易满足。因为满足,就感觉幸福,时光便过得轻松而愉快。这便是所谓知足常乐吧?
但在那个政治运动不断的年代,底层草民这种不妨碍任何人的可怜的幸福,都难以保持!
“你不过问政治,政治便要过问你”这是任何妄想独善其身的草民不能回避的命运。
选自作者《黑与白的记忆》第一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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