孔垂燊臣本布衣——郭靖与士之道统-金庸江湖网
孔垂燊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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郭靖不是金庸笔下最真实的男主,也不是小编最喜欢的,却是最成功的一个。若郭靖形象止于“射雕”,则他与陈家洛、袁承志、石破天、狄云差别不大,是“神雕”赋予他与别人不同的光辉。
从“射雕”到“神雕”,他由出生到五十六岁左右,几乎是一个人完整的一生,在金书中独一无二。郭靖的一生简直是如何塑造人生观、价值观与世界观的完美楷模。
金庸通过郭靖,把高大上的主角写到了极致,也将一个文人的理想写到了极致。
千年以来,中国文人的最高境界是居庙堂之高,则忧其民;处江湖之远,则忧其君,在庙堂与江湖中转换自如,不为良相,便为良医,不医国家,便医黎庶。
郭靖是以江湖之身,扶助国家大事,既在江湖,又在庙堂。这是一个完美的结合。
之所以如此,因为千古文人侠客梦,文人以武的形式,去塑造心中的理想人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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传统中国上层主要靠法统与道统治理。
法统是普天之下,莫非王土。皇上的位子只能传给皇子嫡孙,否则就是篡位,就是大逆不道。朱棣取代朱允文都不算正统。
道统是天命无常,惟德是亲。天下唯有德者居之,无德者失之。谁坐江山不要紧,甚至华夏蛮夷也没关系,但道统不能断。
断法统亡国,断道统则亡天下。
对士人来说,亡国可以,不能亡天下。不管你姓刘姓李姓赵姓朱姓孛儿只斤姓爱新觉罗,在士人眼中,几家几姓争天下,那是小事,不过换一个人坐那个位子;但为天地立心,为生民立命,为往圣继绝学,为万世开太平,则是大事。
所以,当忽必烈以南宋君昏臣庸劝郭靖投靠时,郭靖并不否认。他说:理宗皇帝乃无道昏君,宰相贾似道是个大大的奸臣。
这出乎忽必烈意外。在他心中,郭靖忠于朝廷法统,但在郭靖心中,皇权与朝廷并不重要,他在意的是黎民百姓,他坚持的是士之道统。
坚守士之道统,带着不切实际的幻想与迂腐,但在历史上却一直如丝如缕不绝。(可惜,历史越向前发展,这种道统越危殆、越不保,直到完全断绝。)
不是所有读书人、所有文人都如此,只有真正以天下为己任的读书人才称得上士。这些人是少数、甚至极少数,但少数不代表非主流。而且,在每个时代,只有这少数人就够了。毕竟,古往今来,有亿万人来过活过,留在历史上的却只是万分之一、亿分之一。
中国千年历史留下的,除了王侯将相的法统,就是士人的道统。千年以来,能与王侯将相法统相抗衡的,也就是士人的道统。
电视剧“雍正王朝”中,河南生员对新政有意见,于是罢考、游行。河南巡抚田文镜去阻拦,为首的生员高举起孔子牌位。田文镜不是科举出身,但也下马、伏地、叩首,无可奈何。
这里不讨论谁是谁非问题,而是说拥有权力与法统的官员,也不得不尊重并让着掌握道统的士人三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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维护法统,靠的是屠龙刀,即武穆遗书--权力和国家的力量;而维护道统,靠的是倚天剑,即九阴真经--正义和个人的力量。
在现实中,士人没有屠龙刀,也没有倚天剑,在皇权与武力面前,手无缚鸡之力的士人不堪一击,但他们靠的是道统所赋予的合法性与精神力量。
都说中国没有宗教传统,实际不是。宗教是偶像、是崇拜、是不计现实利益的价值观、是内心宁静的最后依归、是超越自然之上的存在、是不可摧折的坚持。
这些,士之道统都有。士之道统,便是中国的宗教。中国的宗教不在于神,而在于人;不在普罗大众,而在“关键少数”。这种道统,甚至比几大宗教存世时间还要久。
资中筠先生在《士人风骨》中就写道:过去中国的皇权体系,“政、教”相对说来是分离的。
皇权掌握着政权,士人掌握着教权。尽管以某一段时间看,教权常处于政权下风,但从历史长河看,政权变动不居,教权千年恒在。
治国靠政权,治天下靠教权。
古代皇权不下县,朝廷所派官员,止于县一级。因此,在治国层面,是血统与法统的结合,皇权天下乃一家一姓之天下。而乡村靠乡绅自治,乡绅治理乡村所依赖的文化和精神工具,正是这种教权。因此,在治天下层面,是血统与道统的结合,宗族治身、道统治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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法统与道统、政权与教权,并非互不兼容,而是既合作又抗衡。政权要借重教权治理天下,教权要借重政权传承血脉与实现理想。故士人有时入仕、有时出世、有时抗衡;有人入仕、有人出世、有人抗衡。
千古士人,要实现立心、立命、继绝学、开太平的理想,最佳的途径是入仕。郭靖要保住襄阳,守住半壁江山与天下苍生,最佳的途径也是与法统结合。他与安抚使吕文德(书中而非历史上的吕文德)就是这种既合作又抗衡的关系。
在射雕结尾处,他假传圣旨称革了吕文德之职,带兵出城迎敌;但其后数十年间,却不得不依靠吕文德的正统性来守襄阳。
神雕中写道:当时主持襄阳城防的是安抚使吕文德,虽然一切全仗郭靖指点,但郭靖是布衣客卿,诸般号令部署自凭吕文德的名衔发布。
穷则独善其身,达则兼济天下。这是士人道统的题中之义。而穷与达,只是不同的状态,并不重要,重要的是士之善与济。
士之道统,不是“肉食者谋之”的明哲保身,而是“肉食者鄙、不足与谋”的情怀与担当。
郭靖是一介布衣,终其一身不曾有一官半职,但不妨碍他一生心血付之襄阳,至于朝廷知道与嘉奖与否,又有什么关系?这便是士眼中的“肉食者鄙、不足与谋”,也是士之独善与兼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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郭靖是“布衣客卿”,士本也起于布衣。只要有道统,布衣可以朝为田舍郎,暮登天子堂;可以功成身退,终老林泉;可以出将入相,远走江湖。
朱紫是暂时的,布衣是永远的。君子之泽,五世而斩;名门望族,兴废不过三五代事;皇权倾天下,至多不过二三百年;只有布衣之士,可历千年。
这便是所谓耕读传家:数百年之家唯有积善,第一等好事还是读书。
在襄阳城头,郭靖给杨过背了杜甫“潼关吏”中最精彩的四韵:大城铁不如,小城万丈余。连云列战格,飞鸟不能逾。胡来但自守,岂复忧西都。艰难奋长戟,万古用一夫。
金庸更借郭靖之口说:“你想中国文士人人都会做诗,但千古只推杜甫第一,自是因他忧国爱民之故。”
千古第一的杜甫只做过八品小吏(检校工部员外郎是在剑南节度使幕中的加衔),实际一生都是布衣。
他最推崇的是诸葛武侯。武侯是出将入相的人,但也以布衣自许,纵使出山,也以归耕田园为意。在“演义”中,武侯出山时交代诸葛均:吾受刘皇叔三顾之恩,不容不出。汝可躬耕于此,勿得荒芜田亩。待我功成之日,即当归隐。
武侯的“出师表”,小编不知道读过多少遍,最喜欢的不是“亲贤臣,远小人,此先汉所以兴隆也;亲小人,远贤臣,此后汉所以倾颓也”,也不是“鞠躬尽力,死而后已”,而是“臣本布衣”那一段:
臣本布衣,躬耕南阳,苟全性命于乱世,不求闻达于诸侯。先帝不以臣卑鄙,猥自枉屈,三顾臣于草庐之中,咨臣以当世之事。由是感激,遂许先帝以驱驰。后值倾覆,受任于败军之际,奉命于危难之间,尔来二十有一年矣。
这一段,八十五个字。士之道统,都在其中。
起自布衣,不求闻达,对权力无所求,是士之风骨。出世并非投靠当权者,为权力所役使,而是当权者以师友之礼待之,他为完成心中理想而入世,是士之操守;一诺千金,誓死以报,艰难困苦不移其志,是士之担当。
千古文士,以杜甫为第一。千古贤相,以武侯为第一。其实,武侯治国不如萧何,用计不如张良,带兵不如韩信,但诸葛大名垂宇宙,万古云霄一羽毛,是因为他的情怀。
刘禅暗弱,唯有谯周是老臣,正合郭靖那句话:理宗是无道昏君,贾似道是大大的奸臣。
昏君奸臣又怎样?郭靖还是要守襄阳,武侯还是要出祁山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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以前觉得,郭靖代表的是爱国主义,侠之大者,为国为民,而萧峰代表的是国际主义,不分民族种族,以天下苍生为念。
也有很多评论认为,侠之大者,为国为民,在郭靖处到了顶峰,故金庸其后不再写儒家之侠,而是道家之侠如令狐冲、佛家之侠如石破天,甚至无侠如狄云、非侠如韦小宝。
但其实不是。郭靖与萧峰的区别,只是人设不同。
萧峰是由汉族人养大的契丹人,面对的是契丹要南侵宋;郭靖是蒙古人养大的汉人,面对的是蒙古要南侵宋。
他们都站到了被侵略的一边(此处不谈历史上复杂的战争攻伐与侵略,只谈书中简化过的情节),只因为郭靖是汉人,保护了大宋,他便是爱国主义,而萧峰是契丹人,保护了大宋,他便是国际主义。
实际上,郭靖与萧峰易地而处,若宋兵攻蒙古,他也会站在蒙古一边,做出与萧峰一样的选择,宁愿牺牲自身而换取和平安宁。
从士之道统方面去看,金庸笔下自始至终没变过。
他一开始写陈家洛和袁承志,那是家仇国恨在一起;后来写郭靖,将侠之大者写到极致;最后到令狐冲,追求的是自由。他们都是金庸心中士人的化身。
如前所说,士本布衣,未必一定要为官,但一定要维护道统。即使潇洒如令狐冲,也并非是浪子,而是君子,有士之坚守:以布衣傲王侯,以一身抗强权。当不当掌门,对他不重要,但在强权面前屈不屈服,敢不敢大笑,这很重要。
他不是不能入日月教,只是不能被胁迫入教!
这正是士之道统,也是布衣之气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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坚守道统是辛苦的、艰难的、孤独的。艰难奋长戟,万古用一夫。万古与一夫形成鲜明对比。坚守道统之士,便是万古之一夫。
孟子说:自反而缩,虽千万人,吾往矣。千万人吾往,这不是孤忠血勇,关键“自反而缩”四个字:我经过认真思考,仍认为对的事情,就一定要做;纵然与天下至高权力和所有人为敌,也没什么。
郭靖是如此,萧峰是如此,胡斐是如此,令狐冲也是如此。
甚至连韦小宝都有他的坚持,坑蒙拐骗可以,杀师害友不行。皇帝让他做,他不做;师父让他做,他也不做。不做也是坚持,也是自反而缩,虽千万人,吾往矣。
自始至终,金庸真正要写的,写的最多的,都是起自布衣、终于布衣之士。虽是布衣,不失士之风骨;虽然高贵,始终一介布衣。
这就是中国千年文人的道统,却借由一个武人江湖的外壳写出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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为何如此?
因为在中国传统中,文史哲不分家,故作为中国式宗教的士之道统,浸润在千年文史哲中,融为一体,密不可分,纵然已经消逝,但仍留在文字中。
因为士之道统,不一定要有襄阳与祁山,布衣皆可为之。纵然没有平戎策,至少还有种树书,有一点风骨与情怀就够了!
杜甫为千古第一,但不是千古唯一。我们除了“艰难奋长戟,万古用一夫”,还有很多很多:
但使龙城飞将在,不教胡马度阴山。
可怜夜半虚前席,不问苍生问鬼神。
洛阳亲友如相问,一片冰心在玉壶。
诸君白首同归日,是我青山独往时。
千磨万击还坚劲,任尔东西南北风。
粉身碎骨浑不怕,要留清白在人间。
赖有岳于双少保,人间始觉重西湖。
人生自古谁无死,留取丹心照汗青。
一年三百六十日,多是横戈马上行。
一腔碧血勤珍重,洒去犹能化碧涛。
......
千载以下,这些文字仍能让人怦然心动、泪流满面,不是因为文采斐然、华章锦绣,而是其中有我们的宗教、我们的江湖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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